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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怎麼樣了?”
“您大可放心。裕翔從出生被天使大人選中後、就被我們嚴密地保護起來,不讓他沾染塵埃,我向您保證,天使大人,他絕對是最純潔、最符合您口味的‘祭品’……”
“不要再犯讓某些黑色的傢伙亂入的錯,不然這次你們失去的可不僅僅是修道院了。”
“是!這個我們當然明白,對於以前的過錯,我們已經無比虔誠地懺悔祈禱了。天使大人……”
“你們要清楚,我們並不是要殺掉祭品,而是必須要取得你們能夠保持‘純淨與光明’的證明,這樣的‘祭品’的生命蘊含著強大的力量,在成為天使的一部分後我們才可以繼續賜予庇護。”
“從追隨在您身後的那一刻開始,我們就堅定不移地相信這點。”
“離那孩子成年還有三天嗎……”
“請放心、天使大人,我們會加強結界的。畢竟惡魔最喜歡挑在這個時候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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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島的目光被窗外高懸的月亮吸引,皎潔的月光被窗外的欄杆分割、細碎地灑落在他的髮絲上。還有三天他即將成年,隨後會如修道院的聖職者所說,他將被從裡到外徹底洗去身上的污穢、成為這個世界上最純潔的人,靈魂也如高純度鑽石那般透徹——因為他是被“天使大人”選中的孩子。
而成為這個被選中者的宿命就是在成年後將純潔的一切悉數奉獻,用以換取天使大人對小鎮的庇佑。中島從小就被灌輸一件事,那就是天使代表著絕對的正確與光明,是至高無上的純潔與希望的象征,而與此相對的,惡魔則是天使的對立面,充斥著污穢、腐朽與墮落,是需要被趕盡殺絕、斬草除根的存在,這也是為什麼中島被告知自己需要永遠待在修道院的聖塔裡,未經允許不得跨出一步。彼時的他還天真無暇,不諳世事,從早到晚接觸到的永遠只有幾個單調的面孔:擔任老師的修道士,會為他祈禱的修女,還有夜晚降臨後,會帶他去沐浴聖水從而保持身體的徹底潔淨的聖職者。上課和祈禱內容單一,但他無權抗議,因此最喜歡結束一天的修行過後泡在溫泉池裡。不知道修道院使用了什麼芳香劑,每次沐浴結束後,中島都會覺得昏昏沉沉、意識模糊,再醒來時他就躺在自己房間裡的床上,重新開始日常。
小時候的中島接受被外界灌輸的一切:天使是溫柔的、善良的、強大的,惡魔是骯髒的、黑暗的、腐壞的。可隨著年齡增長,他開始不滿足於只在課堂上接受知識,有天他趁著神職人員不注意,偷偷溜進了聖塔地下的藏書室,那裡是絕對禁地,據說是為了封禁邪惡的力量而將所有不可外流的書籍都存放在了這裡,沒有大主教的允許,任何人不可踏進一步,因為“修行未到的人極其容易被惡魔的知識攝取魂魄、自甘墮落”。
他本應該感到害怕,站在無數的書本之間也開始感到止不住地戰慄,可好奇心打敗一切,驅使著中島隨便抽出了一本書翻看。
這本書已經被存放了許久,書頁都開始柔軟泛黃,中島隨意翻閱著,目光突然被幾行字吸引,那上面印著這樣一段話:“大概三千年前,天使與惡魔達成協議,前者成為光明與白日的使者,後者則守護黑暗與夜晚。二者有序交替、輪流管理天空與大地,以此維持世界的正常運轉。”
中島眨了眨眼睛,沒能明白過來這句話的意思。他還想仔細研究一下就聽到看守人員的呵斥:“誰在那裡?!”
突兀的聲音讓他差點把書摔落在地上,在看守者越過層層書架障礙朝他跑來時,中島利用身形優勢貓著腰,夾著書從另一個方向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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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擅闖禁書封存地引起修道院的大駭,最被緊張的自然是身為祭品的中島,但他在溜回房間後就把書嚴嚴實實地用泥土掩埋在床底,騙過了聖職者對他的質詢。對方看他茫然無辜地問“為什麼不可以去地下”時立刻換上了嚴肅的神色,厲聲對中島說:“這不是身為祭品該關心的問題。裕翔,你真的沒有進去那裡嗎?”
中島不是個擅長說謊的人,卻也不知道被賦予了什麼勇氣,藏在修士服寬大的衣袖中的手攥緊,然後勇敢地抬起頭迎上高大男人的目光說:“我……沒有。”
這種話題無法多說,不然很難保證不會給中島帶來多餘的好奇心,看到他堅定又誠實的模樣,聖職者點了點頭。讓他呆在房間裡沒得到允許不可外出,他聲稱這是對祭品的保護,可中島心下了然,這是對他另一種形式的禁足。但他不在乎了,因為他給自己找到了更有趣的事情。
那之後趁著房間裡只有自己,他就會把書拿出來閱讀,直到對書裡的內容記得滾瓜爛熟。本就破舊古老的紙製品在被反復用泥土掩埋後終於出現了裂痕,有幾張紙散落下來,是不能再被過度磨損的模樣,最後書本在中島手裡壽終正寢,紙張飄散一地。中島看著那些勉強稱之為印刷品的東西,仔細地將它們收好,鄭重放進那個被挖開無數次的土坑,再也沒有拿出來過。好在書裡的文字全都牢固地印在了他的腦海里,上面講述了天使與惡魔存在的根源——幾千年前的一次魔界大戰,雙方勢均力敵、全都依靠群眾的信仰和供奉獲取力量,由於汲取了過多生命,等天使意識到時,大地已是一片荒蕪。本就依賴黑夜而生的惡魔不在乎生命的流逝,因為他們的世界永遠都是一片寧靜,可天使帶來的光明與生機難以得到回饋,力量會被削弱,由此造成世界秩序的混亂。迫不得已,天使與惡魔達成協議無限期休戰,並重新分配了世界。近乎耗盡所有魔力的天使界掌管一天中的大部分時光用以幫助人類休養生息、恢復力量,而剩餘的部分則留給惡魔。在那之後,人間平穩有序地存續了數千年,直至今日。
但是,書裡並沒有解釋為何天使變得需要祭品,儘管修道院的大家都說是庇佑小鎮所需,中島依舊無法理解。他長到快十八歲也沒有離開過小鎮一步,理由是“踏入未知的土地會讓靈魂變得渾濁”,對此中島也只有接受,他甚至無法確定靈魂是否真的存在,更不清楚自己的是否真如旁人所說是完全的純粹透徹。但他只知道自己的內心深處渴望外面的世界,渴望了解更多聖塔之外的事情。因此,中島總是會透過窗戶盯著遠方的天際線發愣,那裡的景色一成不變,單調枯燥地進行著晚霞落日與明月星辰的交替。
如果能知道其他地方也和這座小鎮一樣被天使庇護、需要供奉祭品,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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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願望大概是沒機會實現了,中島默默地躺在床上想。他本應閉眼等待睡眠的降臨、迎來成人前的倒數第二天,思緒卻清晰得難以入眠,連帶著心情也變得混亂。他不知道祭品成年後的命運如何,問過修道院裡年長的修女,對方也諱莫如深地說那些人去了很遠很幸福的地方,因為天使的魔界便是這般,所以被選為祭品的人是世界上最幸運的。若真是如此,為什麼他從來沒見到過祭品的身影呢?如果獲得了幸福的生活,意味著修道院的生活是不幸的嗎?天使的存在是為了將這些人拯救出來嗎、那麼他們為什麼不拯救所有人呢……僅僅是“庇佑”真的可以稱作是拯救嗎,有太多問題會在深夜裡浮上思緒,白天他卻一個也問不出來。修道院的所有人都教他不帶任何懷疑、虔誠地信奉天使,否則中島會因為這些質疑受到懲罰,輕則關禁閉,重則被迫喝下又苦又難喝的藥液——喝下之後他的身體會疼痛無比,每次都被折磨得渾身冒冷汗,近乎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而負責監視他用藥的聖職者則永遠帶著冷酷無情的眼神審視中島受到疼痛的拷問,並美其名曰“從內部淨化靈魂”。
祭品既然要受到莫大的苦痛,修道院的生活想必是“不幸”的那側了。
中島帶著這個結論翻了個身,突然聽到房間裡窸窸窣窣的聲響。這個時間點不應有任何人會進到聖塔頂部,也從未有過那些不討喜的生物,比如老鼠或者蟑螂——它們被修道院宣佈是骯髒可悲的害蟲,無情地用了巨量藥物趕盡殺絕了。但伴隨著陌生的動靜而來的還有寒冷的微風,中島把被子裹緊,接著就聽到了腳步聲,他有些不安,抓緊了手中的布料,隨後感到有什麼人靠近自己的床鋪,似乎是伸出了手。
眼睛猛然睜開,中島想要大聲呼救引起注意,對方卻預料到他的行動,把求救聲死死地捂進手心——連皮膚的溫度都是冰冷的,激得中島打了一個寒顫——或許也是因為害怕。畢竟他張開眼後,驚恐地發現那個襲擊他的人竟然是被修道院嚴防死守、視為這世間最黑暗的惡。
也就是夜晚的惡魔,不知他如何跨越聖塔的層層防線,悄無聲息地接近了保護祭品的牢籠。
中島被惡魔箍在手臂裡動彈不得,身體出於害怕和對方身上的低體溫而瑟瑟發抖,藉著月光他只能勉強看清楚惡魔模糊的輪廓,他似乎有著柔軟的頭髮,身著黑衣,背上還有佈滿漆黑羽毛的翅膀,不過和巨大翅膀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惡魔的身材似乎不算高大,好像還比中島矮了一點。此刻他被迫跪在床上被惡魔摟緊脖子捂著嘴,只覺得呼吸困難,而死寂的空氣不知流動了多久,後者才低低地在中島耳邊似是威脅又像叮囑地說:“不許出聲,不然我現在就會掐斷你的脖子。”
人的本能畏死,是因為還有生的渴望。可度過將滿18年如白紙般人生的中島卻缺乏對死的恐懼,此刻的害怕更多是出於對惡魔的未知。再怎麼心存疑慮,惡魔會拉人墮入無窮盡深淵的教誨還是對他產生了一些影響。見到中島乖順地點了點頭,惡魔才小心翼翼地鬆開手指。無論如何,若是沒有人來救他,恐怕傳說就要成真了,但中島不知為何莫名使不上力氣,甚至無法張嘴發聲。他僵硬地維持著這個姿勢不知多久,突然感到後背一陣灼燒的疼痛。原來是惡魔掀開了他的修道服,在後腰處直接用冰冷的指尖畫著什麼。
那痛處不同於中島被灌下藥液強迫清洗的疼,蔓延得極為緩慢,不僅有著強烈的燒灼感,還帶著些微的痕癢,讓中島下意識地產生抗拒。他試圖掙脫反抗,卻被摟得更緊。無處發洩的痛苦讓中島眼睛迅速湧上霧氣,喉嚨裡擠出模糊的悶哼,他無聲細微地顫抖著,直到灼燒感慢慢消失才被惡魔鬆開癱軟的身子、不得不伏在床鋪上,並勉強抬眼看向對方。他不知道此刻的惡魔是什麼神情,看起來似乎不是要殺了自己,但在後腰處留下似是燒傷一樣的東西同樣動機不明。
惡魔只消揚起手指,墻壁上的一盞燈就隨之亮了起來,投射下光明。藉此機會中島才捕捉到惡魔的全部面目,發現他竟然有著堪稱精緻完美的面孔,全然不如中島學到的那般面目醜陋可憎,惡魔的眼睛深邃仿佛能攝人心魄,牢牢攫住了中島的目光。黑色的羽毛翅膀被收了起來,眼神像是鎖定了他,靜默地施加無形的壓力,讓中島動彈不得。好半天,他才仿佛能找到一點自己的聲音,抖著聲音問:“我、我會死嗎……”
“現在還不會,兩天後就說不定了。”
“剛才那個是什麼……?”
“標記。”
惡魔的聲音不像被大肆宣揚地那般恐怖,相反有種靜謐的美感,涼涼的仿佛精緻的玻璃,中島驚奇地意識到自己似乎很喜歡他的聲音,想讓他多說一些。但剛剛被不知施與了什麼魔法讓中島也有些力不從心,只得勉強開口:“是、什麼的標記?”
“宣告著你成為我的獵物了。”
“啊……”
他的大腦還有些空白不能及時地做出反應,惡魔也不在乎一樣微微俯下身,冰冷的手指貼上中島的面頰,把他的臉捧起,逼迫眼睛與自己的對視:“你應該有聽說吧,以前在這座修道院裡發生過的,有個跟你一樣被惡魔看中做了標記的祭品,在獻給天使的前夜到來時,修道院發現他身上的記號,嚷嚷著惡魔要毀滅這座小鎮了。天使就和惡魔戰鬥了三天三夜,但是那個可憐的祭品就這麼被拋棄,曝尸荒野、無人在乎。”
中島清晰地記得這個被講了無數遍的故事,也明白這是修道院對之後的祭品嚴密保護的理由,此刻他的牙齒輕輕地打著顫,近乎用氣音問:“我也會這樣嗎?”
“不會,因為那個祭品不是被拋棄的。”惡魔鬆開了手,讓中島又倒回柔軟的床鋪,“他身上有惡魔的標記,小鎮的人們恐懼他會帶來災難,趁著惡魔和天使糾纏,把祭品殺掉了,偽裝成他意外死亡的樣子。”
像溪流一樣清澈寒涼的聲音讓中島思維近乎停滯,呆呆地聽惡魔講述下去:“但這沒有阻止災難的降臨,因為天使看中的祭品被惡魔染指,最後還被人們殺掉,祂斥責小鎮的人都是愚蠢無能的動物,降下了責罰。”他瞥了一眼中島,繼續不高不低地說:“但你不會,因為你被我選中了。”
“你要吃掉我嗎?還是會怎麼樣……”
“嘛……你的靈魂對於惡魔也確實很有誘惑力就是了……”惡魔說著,托著下巴打量起中島,隨後聳了聳肩,“但這不是惡魔的力量來源,我們靠黑夜為生,只要月亮高掛在天空,就能保持力量。月光越純潔、夜晚越長、魔力就越充足,所以根本不需要吸食人類的靈魂。相反,會吃掉人類的是天使……你果然不知道吧,看你的表情就明白了。”
中島無法做出反應。
“被惡魔選中的人也會被帶到夜晚側的世界,隨後成為惡魔。不為別的,就為遏制天使的力量。”有著男性樣貌的惡魔淡淡地說著,低垂下眼睛,“因為這座小鎮已經扭曲了。”
“什麼……意思?”
“現在跟你說也你也不會明白的。但挑在倒數第二個夜晚是因為從明天開始你會被更加嚴密地監視,我就沒辦法做標記了。等到你成年那天,我會直接來把你帶到黑暗側,有標記、我就能夠輕易地找到你,還能避免和天使的戰鬥……”惡魔說著,蹙了下眉,似乎很厭惡他提到的那件事,隨後他張開翅膀打算離開了,“現在我還要等到你的靈魂徹底成熟、有了形狀才行。兩天後見。”
“等、等一下……!”中島把僅存的力氣都用在抓緊惡魔的衣袖上,似乎是沒想到他會如此動作,美麗的魔物驚訝地微微張大眼睛。
話到嘴邊突然哽在喉嚨口,中島只得問了一個看似不相關的問題:“你……你叫什麼名字?”
“名字?”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人類真麻煩。”
中島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第一反應是虛弱地道歉:“對不起……”
“我還是人類的時候名字叫山田涼介,但早就沒人記得了……”惡魔思索了一下,接著仿佛命令般說,“喊我涼介。”
“Ryo……suke?”
“再見,裕翔。”
不待中島回答,山田就化成黑色的煙霧從房間飄散,壁燈也跟著熄滅,一切重回寂靜,仿佛與黑夜融為一體,留下中島怔愣地坐在床上,他再也沒能入眠,疲倦地迎來了清晨。
中島本以為又會如之前那般被發現惡魔的標記、然後迎來災難,但詭異的是,儘管修道院增加了聖職者日夜輪替地看守祭品,大家卻都沒意識到有什麼異常。看來山田花了大功夫掩飾,不然自稱能直接與天使大人對話、並擁有天使大人所賜予的力量的大主教應該會第一時間察覺到惡魔的氣息。
抑或,他們說的不過是虛言,這裡的大家都只是盲信天使,力量不存在,庇佑也是虛妄。
中島不知道該相信什麼好了,頭腦渾渾噩噩地迎來了成年前最後一晚。按照規定,他應當接受徹底清潔並直接被送至祭壇,這樣才能保證過程中不會被外來因素阻撓。所以這個夜晚,他僅僅是喝了點珍貴的陳釀紅酒,用過清淡的蔬食,就跟著兩位修女去了聖塔內部的浴場,那裡平日保持清潔,但只有在祭品成年的前一個晚上才會打開緊縮的大門。對於中島來說,等同於又要踏進另一處未知的空間。
他走在路上卻忍不住回頭把目光投向高懸的月亮,恰巧就在今明兩個晚上,月亮將會變得最盈滿明亮,也就意味著惡魔的魔力最為充盈。這或許在冥冥之中早已註定,中島註定成為祭品,註定要在惡魔最強力的夜晚被奉獻給天使。他走著走著,眼睛仿佛被墨藍夜空吸引,正出神的時候,帶路的修女厲聲說:“不要再看了。”
中島抖了一下立刻回過神,很快低下頭做認錯狀:“是、非常抱歉。”
“月亮是惡魔的代表,能蠱惑人心,尤其鐘愛裕翔你這樣的靈魂。一不留心就會被攝取神智,所以要盡可能避免直視月亮。”
“在這個關鍵的時候,尤其要萬般小心。”另一位又補充道。
但如果明天就會被獻祭給天使,現在說也無濟於事吧。中島想著,突然感到後腰處的標記不知為何突然開始隱隱作痛,還有發燙的跡象,他咬了下牙忍耐道:“我明白了。”便跟隨兩位修女踏入自己消磨了無數個日夜的冰冷建築,沉重的鐵門在身後關上,仿佛是第一次發出巨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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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順利得超出想象。中島泡在溫熱的水中昏昏欲睡,大約是因為要迎來天使,今天的浴池中比往日加入了更多的藥劑。從小到大中島都不能明白這種藥劑的具體功效究竟是什麼,只知道每次使用過後自己的大腦都會不甚清明,昏昏沉沉,先前的胡思亂想也會被掩去,需要過去好久才能慢慢地回想起來,但也有不少已經被遺忘。與此相對的,那些關於如何將全身心都誠敬地悉數奉獻給天使的教誨卻被深深刻印在記憶裡。不知道這種藥劑是否用在了全部小鎮居民的身上,不然他們為何一直沒有二心地供奉天使呢。
沐浴結束後他被裹上浴袍擦乾水分,先前的二位修女開始給他穿上聖袍。首先是貼身的白色衣物,再是兩件外套。最後高領豎起在最外層綁上束帶,袖口處、胸前和腰間也都有著黑色的綁帶,將聖袍貼服地套在中島的身上,修女說這是對祭品的最後一層保護,有了綁帶固定聖袍,惡魔是無法觸摸到祭品的。
緊接著,正如預計的那般,修道院的鐘樓敲響了十二下,宣告著祭品成年日的到來。一瞬間大家都噤了聲,只有悠長沉穩的鐘聲在整座小鎮上空飄蕩著。中島下意識抓住長到手心處的衣袖,莫名覺得剛沐浴過的身體有些寒冷。之前那個來做標記的惡魔無影無蹤,給中島造成他不過是一種幻象的錯覺。此刻四周說是死寂也不為過,兩名修女在將他帶到等候室裡就離開了,那裡只點了一盞油燈。中島本想著要讀一些經書為翌日做好準備,可主教大人卻沉聲說他什麼都不用看,要做的僅僅是堅定信念、筆直地朝著天使走去。
門外看似悄無聲息,中島卻知道一定有人守在門口。等候室空間很小,只能容得下一套桌椅,和一條保暖用的毛毯,甚至沒有窗戶,無法分辨時間。這不像是被天使選中的祭品應有的待遇,說是關押祭品的牢籠更貼切。他把毛毯裹緊,又開始放任思緒陷入神遊,直到眼睛受不了疲勞想要粘合在一起,驀地聽到有人在耳邊低語:“別睡。”
中島一驚,昏暗的房間裡卻只有他一個。他左顧右盼,未能找到聲音的來源,還以為是自己過度困倦出現了幻聽。正想繼續趴在桌子上休息一會時,那個聲音又響起了:“我說了,別睡,睡了就醒不過來了。”
“什麼……”
這個聲音有點耳熟,意識模糊中他喃喃地回應,試圖想起聲音的主人,冰涼,毫無生機,但帶著沉穩,完全與某個惡魔的聲線符合。中島不知道該把眼睛看向何處,只得悄聲問:“是你嗎,涼介?”
“你剛剛沐浴過的池水裡被加了過量的藥物,它會讓你陷入對天使的盲信中,所以剛剛你感受到的也不是困倦,而是意識在被改寫。這也是思想淨化的一環,一旦你閉上眼睛放任大腦墮落,就會再也無法清醒,生命的剩餘時間就會在對天使的信奉中度過了。”
“我……”中島想開口,卻覺得渾身沉重使不上力氣,“你、你在哪裡?涼介……”
昏暗中無法聚焦的雙眼甚至捕捉不到惡魔的身影,只有壓低的聲音還在耳邊持續:“但你沒有時間了,修道院的人可真心急,等不到天亮就要把你奉獻出去了。”
“……”
由於藥物,中島不能及時回應,大腦簡直停止運作。他渾身癱軟地靠在椅子上,感到全身都在被拉扯著往下沉。視野模糊中仿佛身上的黑色綁帶被拉長了,將中島牢牢束縛在聖袍裡。緊接著,唯一一盞燈也被靜默飄散的黑霧熄滅,把他全然置身於黑暗之中。黑霧逐漸成型,纏繞著中島,大概是要把他從房間裡帶走,可就在此時,房間門突然被打開了,有三個聖職者衝了進來。
“就知道你會出現,山田涼介……我們最大的敵人,該死的惡魔!”
突然出現的熟悉身影讓中島怔愣,山田擋在他面前,展開翅膀不屑地冷哼道:“用‘死’來詛咒惡魔有點不恰當吧,幾位。”
“我們早已察覺到祭品身上的標記,才把他當成誘餌關在這裡引誘你出現。天使大人難能慈悲,願意助我們一臂之力消滅惡魔,你也已經逃不掉了,山田。這房間周圍已經佈滿了天使的屏障,你會在此永遠消失。”
中島感到輕飄飄的,想要離開凳子站起身,雙腿卻止不住地發軟。他不得不扶著桌子才能穩住重心,動作間聽到山田聲音沒什麼起伏地:“那你們的祭品呢?不要了嗎?”
“就是為了提防你,我們其實有不止一個祭品……中島也不過是誘餌而已。另一個才是要被奉獻給天使的真正的祭品,今晚你們兩個都會被天使大人一併消滅。”
山田十分平靜地轉過身對中島說:“你也聽見了,裕翔,他們是要拋棄你的人,也不會在乎你的死活。”
“什麼?”聖職者完全沒料到山田會如此反應,遲疑了一瞬,就被惡魔抓住機會在剎那間打到了。趁著他們躺在地上失去知覺,山田迅速地摟住中島的腰並用翅膀將二者包裹,衝出了房間。被當成犧牲品的人努力抗爭著藥效才沒有讓自己完全昏睡過去,此刻僅僅能用全身力氣抓緊山田胸前的衣服,縮進他的臂彎。他的配合方便了惡魔動作,只是甫一出門就迎來了天使的攻擊。山田險險躲開,翅膀卻還是被利劍劃破一道,他悶哼一聲,後退許多才勉強穩住步伐。
被天使的聖劍劃破的傷口飄散著黑色的煙霧,但山田無意修補,反而揚起一圈羽毛劃出範圍,將中島圈在裡面,他低聲囑咐說“在這裡等著我”,就陷入了和天使的惡鬥中。中島待在原地不知所措,意識混亂身體又幾近動彈不得,無奈只得踡縮在墻根處目睹山田的苦戰。他快要感受不到恐懼了,抱著身體輕輕地發著抖,就在這時,更多的修女和聖職者出現在了走廊另一側,朝著中島逼近。他們叫著“找到祭品了”,無視羽毛的界限想要抓住他,臉上的狂熱前所未見,仿佛人都變得瘋狂。中島進退兩難,眼看著聖職者的手要碰到自己,羽毛卻突然發出黑色的光芒,將他們擋在外面。
對此早有準備的聖職者拿出了經書和聖水,開始破解屏障。而另一側山田還無法從天使的糾纏中脫身,他肉眼可見地焦急起來,又被天使刺傷手臂。對方握著聖劍,仿佛非常嫌惡地把山田的血液弄乾淨,嗤笑道:“想不到你也會有情感,惡魔。”
“是你們自己扭曲了才對。”山田回敬道,“看來你是真的得到強大的祭品了。”
“那孩子確實美味……只可惜,比起以往的還是差點。”天使故作遺憾,隨即把目光投向中島,“所以我讓我的信徒們把這孩子身上的標記洗去,好在他雖然身體被你污染了,靈魂卻還是純淨的……畢竟是幾百年一遇的,就和那孩子一樣。”
山田眉眼一凜:“想得美,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也不會再弄丟他了。”
“這麼久過去,我還以為你早就忘了他呢,山田。真是愚蠢的惡魔……像我們一樣藉口庇佑人類享受他們的供奉不好嗎?偏偏要死守什麼那個協議,你們腦子還真是不開竅啊?要知道人類的靈魂可是美味得很。真奇怪,他們雖然無比愚昧,卻能成為如此可口的食物,你不嘗嘗真是可惜了。”
“我們沒有一方是需要以人類為生的,你們追求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便會被貪慾吞噬,力量扭曲,若是我們跟著扭曲,世界的秩序就會混亂,雙方都會迎來毀滅。”山田直直地看向天使,不為所動,隨後他也拔出一柄細劍,朝著對方刺去,“你自己就是最好的例證、安吉拉!”
被喚作“安吉拉”的天使大約是因為食用了另一個祭品獲得強大的力量,輕巧地躲開了。祂滿不在乎,單手就捏住了山田的劍,隨後柔聲說:“太過執著於那個靈魂,會讓你丟掉很多東西。”
山田還想出聲反駁,就被安吉拉刺穿了翅膀,他痛苦地悶哼一聲倒在地上,奇怪的是天使似乎無意殺掉他,仍舊高高在上,俯視著山田說:“現在,你把那孩子也弄丟了。不過不用擔心,我會在吃掉他之前告訴他,你是個騙了他的惡魔。那之後,我再來征服惡魔側、將你們都為我所用就會變得輕而易舉。你不期待嗎?山田,你們惡魔被我們天使奴役的命運。”
“你……休想、”
但話還沒說完,安吉拉就離開了。山田吃力地回過頭,發現身後空空如也,聖職者和修女不知用什麼方式破解了屏障,把中島帶走了。黑色羽毛化作煙霧散去,最後一縷也消失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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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島痛苦得想要快點死去。
幾百年前的事故又重現了,修道院的人恐懼他被惡魔染指,強行給灌下了大量藥液,身上聖袍的綁帶也起了作用,束縛著中島的四肢,讓他唯有跌坐在椅子上動彈不得。大腦本就不夠清醒,又被強烈的渾身痛苦折磨,中島的牙齒死死咬緊堵住嘴巴的布條。或許是被天使下達了盡快清洗乾淨的命令,修女和聖職者同時還在不停地往他的身上潑灑聖水。無力感、疼痛與渾身濕透帶來的寒冷讓中島不堪忍受折磨,偏偏大主教還冷漠地說:“只要你順從了,這一切痛苦都將不復存在,裕翔。”
可實際上,對於只被灌輸了順從的中島而言,但凡有一點屬於自己的疑問都會是反抗的證明。此刻的他無法對主教的話進行思考,渾身都又痛又燙,幾乎要把骨頭都融化。他想要喘息,又因為堵住嘴的布條而呼吸不暢,接近窒息,與此相比,惡魔在自己身上打下烙印的痛苦可以稱得上是輕微。掙扎間不知何時身上的綁帶鬆開了,周圍的神職者冷眼看著中島跌倒在地面上艱難喘息,聽從大主教的命令,又開始給他灌下新的藥劑。
主教還說:“清潔完成的那一刻,所有的痛苦都會消失。”
嗚咽聲被悶進布條裡,中島覺得這樣還不如直接讓自己死了比較好。他躺在地板上動彈不得,任由莫大的疼痛吞噬意志,腦子裡僅存的名字剩下山田涼介。他分不出心神去擔心惡魔的現狀如何,卻希望他能突然出現將自己救走,不然剩下的時間大概真的只有被活活痛死。可是在疼痛的折磨中,每一秒都過得無比漫長。不知過了多久,勉強平息一點的痛苦讓理智慢慢恢復,中島無聲地盯著天花板,突然意識到周圍出奇安靜。
他一開始以為是自己被藥液搞得失聰,但衣料和地板摩擦的聲音還是能傳進耳道。中島好不容易才能挪動一下身子,隨後萬分艱難地翻了個身迫使自己趴伏在地面上,他想要看清楚四周現狀,但細密的汗水順勢流進眼睛和生理性眼淚一起讓視野模糊。眼神堪堪掃過一遍,中島發現那群修道院的人不見了,就像是在同一時間驀然消失,沒有人再來餵他喝下藥水,也沒有人端來成桶的聖水從頭上淋下去。就在中島想要屈服於身體的疲勞時,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雙黑色的鞋子。
鞋子的主人輕聲說:“堅持到現在,你已經很了不起了,裕翔。”
不知為何有破碎的黑色羽毛慢慢掉落在地上,中島怔怔地看著那隻惡魔彎下腰,像是對待易碎品那般把自己從地面上撈起,他們的身高有著微妙的差距,惡魔卻能輕而易舉地將自己抱在臂彎。黑色的羽毛翅膀展開將二人包裹,明明惡魔的身體應該也是冰冷的,中島卻感受不到。他將頭靠在山田的胳膊上,身體跟著騰空,內心傳來的安定感本應令人疑惑,此刻他也無暇細想,只覺得現在起碼能讓自己休息一會,把全身心交給惡魔似乎也不是什麼壞事。